Otterman

（9）

 

我是在笑声中醒来的。

 

Rosie的笑声忽远忽近地围绕在我接近苏醒的听觉范围里，好像一阵正奔跑着的顽皮脚步，在我朦胧的意识里踏下一列字母——她在笑，很开心地笑。这简短的字句与渗入我视线的一抹混合着淡橙色与粉色的光共同构成一个可靠的安全信号。好奇心催促着我睁开眼，深重的困倦却像一只按住我眼皮的温热的手。我转了转颈部，一直被沉沉压住的左臂又麻又痛。我这才抬起头。

 

头几秒钟内，我的视线模糊到只能以颜色来区分一切。我首先认出来那团动来动去的粉色是Rosie的连体衣——她就坐在我对面的婴儿椅里。接着木质的色彩和坚硬的触感使我分辨出了餐桌——我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可我完全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想不起来这段睡眠持续了多久。我低头去看手表。

 

朦胧中指针在七点或八点附近的区域里摇转不定，衬衫衣袖上的格纹起伏得换了形状，藏蓝色中那些线条状的深绿也变得可以忽略不计。我的脖子很疼，尤其是左侧向下连接到肩膀的部分——如果不是意识彻底被疲惫带走，我的那只坏肩膀绝对不会放任我选择一个这样的入睡姿势。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压疼痛的中心，指节的力度让我自己闷哼一声。我得到了Rosie的笑声作为回应。

 

她听上去心情愉快，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不开心。但那并非因为我。在她发声方向的指引下我偏过头，终于后知后觉身后原来一直有人站在那里。

 

Sherlock衬衫的白色就在我斜后方不到一米的位置。我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退后身子站起来，可不到一秒又头昏目眩地坐回了椅子里。

 

“抱歉——我想接水。”

 

Sherlock低哑的声音在我的上方盘旋。我抬头，发现自己占据的餐椅挡住了餐桌与案台之间的去路。我立即重新站起来让开空间，好在这一次稳住了自己的姿势。可我眼中的画面还是不怎么清楚，尤其是长时间被压到的左眼。我抬手用掌根按住自己的眼皮。

 

“你还好吗？”

 

他问。这真算得上一个意外的提问，考虑到他才是前一晚不省人事的那个人。我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并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我的膝盖并没有在疼，重新拉开的距离也多少让谈话可以更为顺畅地进行下去。“只是不小心睡着了。你感觉怎么样？”

 

他正打开龙头接好一杯水，仰头灌了几口，我逐渐恢复正常视力的右眼辨别出他手中的水杯是我离开前留在他床头的那只。他没有回答我，视线却朝下转向案台——做到一半的早餐，被冷落在一旁，敞开的吐司包装和被切开成两瓣的西红柿正无聊地等待着那个没有着落的下半场。

 

我在做早餐，可刚开了个头就坐在餐桌旁睡着了——不得否认而又不可理喻的事实。在此之前我的确已经超过一整天没有合眼，虽然此刻我头脑的清醒程度并不能够使其完成一次关于具体小时的简单计算。我想那并不是眼下的重点。我清了清嗓子，决定为从昨晚起至今的情况稍加解释。

 

“你在酒吧被人扎了一针，昏了过去。是Greg送你回来的，我们把你抬上了楼。简单来说——你睡了一觉。Greg没有拿手机录视频。”

 

我交给他一段比故事梗概还要粗略的叙述，几乎省去了全部的细节。我看见Sherlock微微眯了眯眼——一个当他发现案件中存在着什么疑点时所会发生的细微表情变动。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大脑中复工的齿轮们摩擦碰撞的响声——试图提速，却又阻碍重重。他显然还没有从几个小时前的晕眩中彻底恢复，似乎在竭力利用这极其简短的信息拼凑出更为完整的记忆，最终只发出一个音节：“谁？”

 

我竟然笑了出来，想了想说：“Gavin？Geoff？Gilles？我指，Lestrade。”

 

“噢。”Sherlock点头。接着他撇开视线，眼珠小幅而又快速地左右动起来——思考时的标志。我这时才发现我的视觉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看上去依旧精神不佳，一头卷发也乱糟糟的，颧骨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在他苍白的面色上呈现出一道深红。

 

我知道他不喜欢开口询问任何他未知的事实，但又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他更多缺失的片段。话题似乎一时间难以继续下去。无声的空气，冰凉得好似案台上那堆没人理睬的食材。清醒过后的疏离实在得像一道分明的屏障，蛮横地拦在我和他之间。它似乎在否定着昨晚发生的一切——那些低声细语和胶合的十指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意义。

 

“我说了什么吗？”

 

Sherlock问。他的声音使我回过神，让我立刻回到了几个小时前那间光线昏暗的卧室里。他低沉含糊的嗓音仿佛还在我耳边，而他自己却对那些词句毫不知情。不对等的信息，没有线索的演绎。刹那间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难得一遇的紧张。

 

“你——”我开口，却还没有想好答案的是与否。就在这时一阵门铃声果决地打断了我的犹豫。

 

我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Rosie——我能想到的可能是Molly过来接她了。今天是我原计划返回诊所的第一个工作日，而我最终也没能做下关于日托中心的那个决定。我走去玄关开门。

 

然而站在门口的并不是我女儿的教母，而是Holmes家长子。

 

Mycroft杵着那支不管晴雨都形影不离的道具黑伞，身上是无论冬夏都一成不变的三件套。他脸上挂着早已准备好的程式化假笑，仿佛我刚刚不是为他开门，而是拉开了舞台前厚重的幕布。

 

“早安，Watson医生。”他微笑道，声音瞬间让我想起昨晚他在电话中的腔调。我挡在门前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也堆起一个假笑：“早安。”

 

“我有要事联络舍弟。一如既往，他无视了我的所有来电。”Mycroft说，他居高临下的姿态几乎挡住了我眼前的全部画面。但我还是瞥到了上方道路旁停着的黑色轿车的一角。僵持几秒后，我不怎么情愿地侧开身子：“请便。”

 

半开的窗帘没能让更多早晨的光线照进屋内，这让室内的气氛难以获得任何可以感知的升温。大英政府选择停在客厅的正中央，他仿佛早就预知了Sherlock的所在，目光无需特地搜寻就直接定位至那个方向：“我希望你并没有忘记今天的家庭会面，Sherlock。失联并不会使计划临时改变。”

 

我仍站在玄关，从这个角度只能望见Sherlock的一张侧脸。他罕见地没有立即开口回击，任凭Mycroft继续自己的单方面发言：“你在消耗爸爸妈妈的耐心，以及他们准备一个美好圣诞节的心情。”

 

然而Sherlock竟然还是没有回应。不知是什么原因，即便相隔一整个客厅我还是可以感受到他越来越强的怒意。我向前走了两步，看到Sherlock的右手还紧攥着那只水杯，接着我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是你。”

 

“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是安抚他们情绪的那个——”

 

“这些全部都是你搞的鬼？！”

 

Sherlock怒吼道，他的声音仍然有些哑，这使得他的怒火多少显得缺乏威慑力。他以把水杯重重地摔回案台的声响弥补了这段不足的气势，可Mycroft似乎没有感受到丝毫震慑，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转了转手中的伞柄。

 

“如果你是指昨晚的意外，”他直视着自己的弟弟，“我想你应该感谢我的人以及Lestrade及时出手，得以保住了你胸腔中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Mycroft，你——”Sherlock气冲冲地朝Mycroft逼近，几乎是本能驱使，我也在同一时刻向前，企图制止战况升级。可一阵笑声忽然间让我们都停了下来——Rosie还坐在餐桌旁的婴儿椅里，扭过脑袋好奇地看着客厅里三个荒谬的大人。眼前针锋相对的莫名状况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笑嘻嘻地咧着小嘴，软绵的笑声恰到好处地提醒我：同一空间内同时有两个Holmes在极可能引发灾难，但此刻这间屋里Watson的人数也并未落下风。

 

“她在笑什么？”Mycroft挑起一边眉毛看着Rosie，语气仿佛是在与一位成年人对话。

 

“我很确定，她是在笑——”我故意从Mycroft和Sherlock之间走过去，来到Rosie身边，“你。”

 

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截断了Mycroft展示更多大段台词的兴致，迫使他草草收尾。他落下高高挑起的眉毛，抬起手中的伞，朝伞尖瞟了一眼：“我在车里等你，Sherlock。”

 

长柄伞和三件套悠然地消失在屋门口。被关上的门终于彻底阻隔了Holmes兄弟间的意气，可Sherlock还在对着那张无辜的门板怒目而视。

 

“所以你要去吗？”沉默了几秒后，我问。

 

“不！”Sherlock大声说，头也不回地冲上了楼。

 

成堆的疑问一股脑地砸在我的头顶，可没有一个我混沌的大脑现在可以思考，似乎也没有什么我还拥有立场去知情。我回到厨房，开始继续准备没有做完的早餐。被冷落了一个早晨的那两瓣西红柿被我切开为四个四分之一瓣，刀落时撞击砧板的声响回荡在静寂的厨房里。

 

楼上传来淋浴的水声。我在电磁炉上架起一只平底锅，开火，倒油，打蛋，让煎蛋的声音与那水声重叠在一起。

 

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早晨。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什么都没有发生在我们之间过。

 

我用锅铲把蛋在锅里翻了个面。他不喜欢吃熟度七分以下的煎蛋，就像对待案子一样。盐要等出锅后再撒，但给煎蘑菇的要在下锅之后不久放，最后还要撒上一点胡椒。他极其讨厌香肠，对培根的兴趣也不大，西红柿要一瓣熟一瓣生，烤吐司一定要去边。他喜欢在吐司上涂牛油果，不过今天没有。我可以去路口的Tesco买几颗，以备下次早餐用。

 

我把两片吐司塞进烤吐司机里，对自己笑了出来。我想我已经累到思维混乱了。

 

我把两盘早餐摆上餐桌，又把婴儿椅的位置往旁边挪了挪。Rosie好奇地朝桌上的盘子伸出小手，我不得不反复向她解释那并不是为她准备的。当我站在案台边泡茶时，我听见Sherlock从楼梯走下来。但我没有去看他，我正专心于在他的杯子里倒多少牛奶。

 

我把他需要的唯一那一勺糖加在他的茶里，转过头，看见他已经换上了新的衬衫和西装——刚刚的那声“不”也只是意气用事，他最终还是会出门。我突然有点失望。

 

“早餐？”我把茶也放上餐桌，绕到Rosie旁边，在我惯常的位置坐下。

 

Sherlock正在擦头发。放下毛巾的瞬间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停住的脚步就站在客厅与餐厅的交界处。我在等他拒绝我。

 

“饿死了。”然而他说，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正往嘴里塞着一小片培根，好防止自己现在就说出些什么来。我看见他拿起刀叉，却不开动，只是低头盯着盘子里的食物，目光在它们之间徘徊。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往嘴里送了一块煎蛋。

 

这是一顿几乎无言的早餐，为数不多的声音都来自Rosie。但我感受到的并不是尴尬。食物的暖意更加深刻地激发了我的困倦，已经被紧张感填满一半的胃也没有多显出几分食欲。我漫不经心地嚼着吐司，任凭茶水的滚烫扫过我的舌尖。

 

等到Sherlock率先把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起身把餐具放进水池里，我终于对他的背影问道：“你要出去一整天？”

 

他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也许是。取决于爸爸妈妈想要待多久。”

 

我点点头。又是沉默。我被挡在了我不该涉足的家庭话题之外，因此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站了一会儿又重新上楼去，再下来时手中多了那只他每回出门时都会带的黑色手提包。而我还在苦苦折磨着盘子里的那些煮豆。我听见他已经走到门口。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扭头问。他正蹲在地上绑鞋带，听到这个问题站起身子，考虑了几秒：“我想是晚上。”

 

我又点点头，在被下一波犹疑吞没以前就赶紧不假思索地说：“我等你。”

 

他被这句话暂停住动作，正在取大衣的手抓住衣领停留了片刻。身后的门与他之间的距离远比我与他间的近。我看着他穿好大衣，站在那儿看着我，仿佛等待还未出口的后半句。

 

我吞咽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餐叉。

 

再抬头，我看着他开口：“我有话对你说。”

TBC

叨叨：

(1) 关于Sherlock扑街晕菜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可能是：

     ① Mycroft亲自执导；

     ② Irene旧戏重演；

     ③ 实属意外.

这里没有标准答案，也未必是单选题。选择你愿意相信的版本就好OVOb

(2) 也许你已经知道，Sherlock即将要去的Holmes家的家庭会面，是全家一起去Sherringford见Eurus，就像403结尾处的画面一样。

假期愉快:)